美麗的風景

曾經很迷腐蝕版畫／大軟  腐蝕銅板  40x60cm  2005



前陣子和學弟討論，我們都認為現在的人太急著也太容易得到結論，並且忽略或不在乎過程，不願意花些心思細細閱讀一篇文章、體驗一次過程，或經歷一段故事。所以在社群網站（Faecbook）裡，越簡短或越沒營養的話，得到的回應越多，認真嚴肅地表達一個觀念或想法的留言，反而沒人理睬；下班後選擇的電視節目，以談話、綜藝或政論性節目為主，而不是電影長片。想到距今不遠的兩百年前，大家還得仰賴飛鴿傳書，現在只要打個電話沒接通，馬上氣得跳腳，我就對這麼快速的即時更新步調，感到不可思議。不得不承認，在這種大環境的影響下，我的耐性似乎也越變越差。

於是我開始思考時間和人的關係。

「畫石膏像是很基礎卻重要的訓練。不是基本功，是訓練是否有辦法盯著一個東西看十幾個小時不放。現在的人很難盯著某個東西看十幾個小時，他們會覺得這樣子的動作很無聊。世界上的事情怎麼可能不無聊?　你談了戀愛，剛開始一定很好玩，再來就開始無聊了。如果連盯著一個東西看十幾個小時都辦不到，那麼你怎麼忍受得了漫長的無聊？」在妙工俊陽位於台中鬧中取靜的工作室裡，這簡單的幾句話發人深省。

曾經有很長一陣子很愛腐蝕版畫，當作品過完版畫機，慢慢將紙從版上撕離，從那種屏息以待答案揭曉，直到作品有如天使降臨的完美之姿出現在眼前，不管幾百次，都還是讓我心跳著迷，精神一振。

腐蝕版的製做曠日費時，銅板和版畫紙更是所費不貲，完成一件作品之前，必須經過無數次的實驗和試版。為了減少製作過程的失敗，必須將創作環境的干擾降到最低。當時都很早就寢，睡前把所有的版畫用具備齊放在單車旁邊，在凌晨時分醒來，潛入版畫工作室。整個空盪的工作室只有我一人，深黑的戶外萬籟俱寂，我刻意降慢創作的速度，將已經泡水超過一天，纖維完全舒展的紙張小心拿起、晾乾，再把逐漸烤熱的銅板填墨、刮墨、每個步驟小心完成，鉅細靡遺地檢查每個細節，然後過版畫機，送印。進度順利的話，就能趕在朝陽露臉前回家繼續回籠覺。

我甚至有點迷信，相信倘若連續印了兩張還是失敗，意味著今天「手氣不好」，立刻打包用具走人。「壞了也沒什麼，大不了重做一次就是，時間綽綽有餘，我浪費得起。」我這麼告訴自己。於是我花了比應有更長的時間，讓一件版畫作品誕生。創作過程雖長，但心態是不疾不徐的，儘管在吹有寒風的冬夜必須獨自騎車到版畫工作室，或將雙手泡在冰冷刺骨的腐蝕酸液多次來回，仍舊讓人得以享受那份自己與作品安靜對話的美好。那段從家裡通往工作室的路，是我如今回想起來在人生中所經歷過最美的風景（就像小說《燕子》裡，卓教授每週跋涉上山幫他的老師砍柴那段，但顯然我的人生經驗比他少了幾十年）。

版畫製作隨著畢業後沒有設備和器材，以及因過度創作帶來的腰傷而沒有繼續下去。這段美麗風景後來卻在許多個不同的工作室和都市不斷地重播和複製，到現在。仔細回想，當初的版畫到底做得怎麼樣，如果沒有開檔案起來看（作品早就塞在倉庫的底層），根本記不起作品的模樣。而那個為了一件事情而專注的自己的身影，卻總是在喪氣的時候不斷地在腦裡重播。

然後我提醒自己：

千萬記得那段從家裡通往工作室的夜路。

千萬記得在急著找到答案之前，慢慢地感受過程。

***

PS.
1.  學弟竟然跟我說，我是他認識的所有人裡面（包括男女）唯一一個在我面前挖鼻屎會讓他感到害羞或難為情的人，原因不明...
2.  倘若被我愛上了哪個姑娘，我要盯著他看10個小時不放！

畫石膏像是個很基礎卻重要的訓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