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26日

回春術、無憂國土與浮世寓言─記黃柏勳2015年新展

文 /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教授  白適銘
原文刊載於藝術家雜誌2015年10月號(485期)




物理學家不會傷腦筋去界定光、電、熱轉換背後的所謂精神。同樣的,不會有人把質量的慣性和物質的生命搞混,因為物質永遠有結構和行為─實即有造形;也因為愈是去界定變形的領域,愈教我們清楚該領域中的動態強度及圖形。

─Henry Focillon, The Life of Forms in Art, 1942

深海城堡與「鬥魚」的生存敘事



在清澈如洗的畫面中,由宛似水母般的漂游生物、隨著水波浮盪觸鬚的珊瑚群、花形扇貝、湖底球藻、海床植物,以及不斷由地層深處滾湧而來的彩色氣泡,所組成淨潔無垢的深海世界,成為黃柏勳近六年來創作所營構的主體意象。這個有如人間秘境的幻像王國,由無以數計五彩繽紛、絢爛奪目的「類生物」統治著,從未被載入人類自然史的圖譜之中。這些深海居民以脈博般的微弱頻率,緩緩地演奏著聽似旋轉木馬的悅耳樂音,散布著有如「回春靈藥」般的寓言神話,讓觀者頓時回到孩提時已然逝去的自我。

為何神祕而帶有寓言性的虛擬海洋及水中類生物,成為黃柏勳展示創作思維的主要場域?而且,此種場域似乎仍持續不斷地擴展它的意義版圖?與作者個人的現實生活經驗有何關連?他說:
常常認為在現實生活中,海是最代表自由的場域,他提供我們一個無邊際且可任意想像的空間。我常到海邊呆坐,試圖找尋些什麼──在幻想的世界裡、遼闊的大海深處,有一座等待旅人的城堡,提供迷惘或寂寞的人,一個溫暖的休息站。

相對於陸地而言,海洋的渺無邊際與深不可測,代表著一個可以不斷吸納各種事物的巨大容器,包括靜默想像、私語對話、暫時的逃避,甚或是純粹的凝視等等。在此種邏輯關係中,海洋被比擬成旅人最後的庇護之所,迷惘或寂寞等負面情緒將得到淘洗,這個世界亦因此獲得必要的救贖。

    可以知道,上述由五色水中類生物所組構的深海世界,即是此種邏輯推演關係中的終點,一種提供精神式療癒的場域象徵。而這個被刻意諧擬的療癒場域,瀰漫著生活經驗中無以數計的精神印記或身體軌跡,來自於作為其原型的童年秘密基地,在歲月不斷增長的過程中,透過「創作」而被轉化為成人交換私密記憶、經驗的玩具屋、遊樂地。

    此種由童年記憶轉化、積累、構築而成的成人海洋碉堡,或者說,提供其所謂「自由」、「想像」、「幻想」及「休息」等不同功能的私密處所,多以寬闊、開放及靜默以對的空間形式而被展現出來,呈現一種「永遠有碗筷菜飯」等待著旅人歸來的溫度。然而,此種表面上「空有寄居地而無旅人來」的驛站,是否象徵俗世反諷寓言中的海市蜃樓?亦或是永遠無法企及的空中樓閣?事實上,旅人的缺席,並非象徵一個無人能至、無人能及的神話,而與作者刻意透過生物諧擬象徵寂寞內心的寓言手法有關,用來呈現在北上奮鬥的艱辛歷程中,一種浮沉於現實與理想之間的矛盾狀態。

他曾將飼養於魚缸的鬥魚「牡丹」比擬為自己,藉以象徵藝術家華麗葳蕤外表下僅存的困獸之鬥。這個故事發生在我初出社會,準備踏上藝術創作之路的時候……就像我們穿著華服,困在繁榮城市中一般,夾雜著難以正面回顧的歷史滄桑。從而,如果說鬥魚的故事代表作者對深陷社會壓力的自我告白,那麼,由深海類生物所構築的童話世界,瑰麗、自由而壯闊,則象徵一種對現實世界的諧擬,以及對精神自由與軀殼解放的追求。在此種關係邏輯中,旅人的缺席正意味著一種得以任意遨遊、身心不再受限的精神狀態。

    
牡丹(鬥魚的潛航與光) 80x100cm 壓克力彩 2015


造形、遊行與社會化的浮世風景



    對黃柏勳來說,不論是稍早有如萬花筒般的不規則影像,亦或是後來帶有樂園隱喻的類生物及深海場域,都成為其架構此一幻像世界的主要構件,構件之間的離合關係,象徵既紛雜又不可切割的現實世界。基於此種矛盾,特別是來自現實生活壓抑的經驗,強化了精神及身體雙向的解放慾望及組構動力;同時,「在要求被體制馴化的社會裡強調獨特性」的抵抗意志,亦間接促使畫面走向自我秩序建構之一途。在他那狀似魔界奇觀的想像空間中,色彩繽紛、造形多樣、姿態翩然的扁平圖案構件,象徵「豐富」,而宛若呼吸節奏般緩慢推移的律動感,則用來模擬刻正上演的嘉年華會或浮世慶典。

    浮世風景,象徵外表華麗、內心寂寞都市人的時代共相,每一天都在生活各種角落中上演,人可以在全然無關的狀態下成為他人的風景,或生命慶典中的路人角色,共同完成演出。因此他說:
        世界是個禮物,就像快樂星球上的嘉年華會,在用心發掘的每個角落,都有充滿驚喜的慶典正在進行。

這個世界中的人們,以華麗的身體隱藏孤獨的心靈,而生活本身是一部無法重演、改編的劇本,每個個體都必須熟記自身的角色與台詞,準備粉墨登場。都市人的生存法則,在於必須透過即時、多變的角色扮演,來適應出自四面八方、應接不暇的環境考驗。社會化的代價,或許就像為登台所作的準備,在過程中扮演別人劇本中的他者,純粹只是個因劇情需要而產生的角色而已。

唯偏執者得以倖存  120x360cm  油彩,壓克力彩  2013


「創作」作為隱藏自我的秘密基地



    日日上演慶典的若夢浮生背後,隱藏著無數不為人知的後台血汗。然而,對於像他一樣的外來者,是否該偽裝自己加入遊行,亦或遠離行列成為圈外觀眾?這個提問正如一刀兩刃,終將成為致命而危險的遊戲。換句話說,在人生賭盤中,非贏即輸的規律,已成為所有賭者必經的宿命,存活無法妥協。

    故而,在社會化過程中如何維持獨特性的關鍵,只在於抵抗或不抵抗而已。長久寖染於繁華都市所造成的結果,亦即社會化的強大力量,已不可避免地促使原本作為個人療癒處所的烏托邦式樂園逐漸轉化,成為象徵超越現實戰場的「類風景」。反映自我秩序重構過程的「類風景」系列作品,在形式上更為簡約,作者透過畫面各種元素構件的集中,聯結了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所有片段,呈現一種跨越時間向度的超度空間景觀。在此種浮世景觀中,黃柏勳並未直接訴諸抵抗或不抵抗的行動,而是採取更寬廣緩慢的姿態來加以面對,並藉以尋找平衡點

    不論是「類生物」或「類風景」,在透過模擬物質界所形構的虛幻世界中,作為自然諧擬產物的構件單元及其不斷變形化的造形,反映一種行進中的演化動能,藉以搬演浮世慶典中的不同情節。從此種角度來說,圖像或造形已然超越語言敘事,成為具有表述、敘事能力的視覺媒介。而由「類生物」及「類風景」所建構而成的無憂王國,象徵自我與人群藉以保持能動關係的社會契約,「創作」成為隱藏自我或回應社會的秘密基地,用來收藏、分享、言說或界定不斷上演的浮生故事。在此種過程中,自我與社會得到一種嶄新的平衡,對立而不對抗、和解而非妥協,所謂的「創作」則有如回春術一般,將負面現實轉化為療癒堡壘,並藉此完成一部缺乏注解卻意蘊深遠的現代寓言。

一隻蝴蝶飛過  96x192cm  壓克力彩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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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10月,同時在Art Taipei的MIT(新人推薦特區)和Gaiart(槩藝術)都有個展的展出。在這邊簡單說明將展覽檔期說明如下,歡迎各界好友蒞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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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 / 鬥魚的潛航與光 – 2015黃柏勳個展》(G a i A r t 㮣 藝 術)
酒會:2015/10/24(六)15:00~19:00
展期:2015/10/24(六)~2015/11/22(日)
時間:13:00~19:00
地點:(106 )台北市大安區浦城街9之4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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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盛開的森林 - 2015黃柏勳個展》(台北國際藝博會MIT新人特區)
預展:2015/10/29(四)15:00~18:30
酒會:2015/10/29(四)18:30~21:00
展期:2015/10/30(五)~2015/11/02(一)
時間:11:00~19:00 (11/02至18:00)
地點:台北世界貿易中心一館M06展區





2015年10月16日

繁花盛開的森林 - 從一隻蝴蝶飛過之後

文  / 劍之舞

有太多人想像過世界末日,世界末日的景像是一片頹傾,敗廢的世界中時間嘎然停止。時間又該怎麼進行?如果沒有人類的感受,時間毫無意義。而這時,一隻蝴蝶飛過,挾著世界自然的韻律,輕鬆飄過。就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世界末日的光景,也不過就是一隻蝴蝶飛過……

世界末日之後的世界,是一座繁花盛開的森林  86x64cm  壓克力彩,全麻手工畫布  2015


 開始之後就結束


黃柏勳的作品系列組合起來猶如一件龐大的史詩,而在章節之中亦有各自的起承轉合。我每次下筆賞析他的作品都需要重新提起先前的篇章,像是一句話說出口自有其順序,斷章,取不了義。而或許他在創作的時候也是如此。由《既豐富又寂寞》、《微笑爆炸》、到《浮世慶典》,黃柏勳不斷地在討論這個繁華的世界多樣性,好像人類學家那樣,渴望著發現這世界中各種可能的、新的文化型態。而在前一個系列《巴別森林》中,他特別借喻了聖經中巴別塔的故事,人們為了通達天聽,一齊合造了巴別塔。後來上帝變亂了語言,人類無法溝通,因此造塔的計劃失敗,塔毀人散。

巴別塔的故事原先解釋了世間的語言為何可以如此混亂,又為何人類總是無法合作;更完美地解釋了語言溝通的困境。但在黃柏勳的理解中,因為語言分化,因此人類的文化,變得更加多元、豐富!而同時也因為語言與文化的多元性,人群與人群之間有了距離,無法了解。這個世界,也因此變得更加豐富,更加寂寞。往前呼應了早先的創作。

正如所有的語言皆有其特定語序(語序可簡單理解為動詞、主詞、受詞的順序。中文是主詞→動詞→受詞,例如「我→愛→你」)。《巴別森林》的最後一件作品 -世界末日之後的世界,是一座繁花盛開的森林》。這件作品承先啟後,開啟了世界末日之後的光景。就像幾十年後的車諾比原址現在已經是動物樂園,世界末日之後,世界失序,卻也因為沒有秩序,隨著自然演化成一座《繁花盛開的森林》。世界重新上了軌道。

繁花盛開的森林  160x160cm  壓克力彩  2015



銜尾蛇


中古世紀鍊金術士托瑪士:「第一天應該決定了最後一天,像蛇的尾巴回到自己的嘴裡一樣。」銜尾蛇是一頭自己咬著自己的尾巴,圈成一圈圓形的形象,其一般被認定象徵周而復始,甚至被引申為無限的概念。但我認為其中有更加微觀的成份。常常我們在人生之中,繞了一圈回到原點。就像是在外征戰的將領,中土沙場戰了一輪,終究回到初征的那個戰場;又或是遊歷他鄉的旅者,看盡了世間繁華,最後仍然回到自己的家鄉。在我看來,這不像是周而復始的循環概念,這像是鍊金術士所言:第一天就決定了最後一天。當我們開始的時候,或許結局已然註定,而我們只是在經驗其中的過程罷了。

2014年底,黃柏勳前往某山中小屋創作,在那小屋裡,他的工作每日就是睡醒,創作,下山上山,創作,睡眠。那段期間山中安靜的歲月摧毀了他過往的城市生活經驗。在城市中,時間的流動明顯。或許過個兩天,街角的麵店就收起來換成咖啡廳。在山中,每一天還是那一座山,亞熱帶的山區還不一定會有植披的變化,對他而言,日子就是不斷地創作。

神話總是能有不同的解讀方式,就像巴別塔除了變亂了人類的語言,卻也因此豐富了世界的文化。銜尾蛇或許要表明的,並不只是周而復始。就像藝術家不只是周而復始地不斷創作再創作。銜尾蛇背後的象徵,是生活中繞了一圈,無論由城市到山中,由豐富到寂寞,在創作的那一位藝術家,仍然是當初的那一位藝術家。世界末日之後,創作還是創作。

一隻蝴蝶飛過

    《一隻蝴蝶飛過》梗出於一部同名作品,是散文集,亦有短篇小說。這部作品講述著一位導演生平的故事。與其伴侶的相識、相知、相惜,最後分離。一起經歷了人生最重要的大事,一起參與了彼此的人生。最後也一同離開對方的生命。在這部作品中,作者與其伴侶共同走進電影的世界,亦因電影而離開彼此。作者說:「事情自己會來,該解決就解決。每天都有不同的事物發生,該發生就讓它發生。或許是一隻蝴蝶飛過,我看到了,就這麼簡單。」

    這是壯麗的景色,看遍人生風景之後才能體會的感受。我們每日急急忙忙地處理生活事務,然而回頭過去,我們或許與當年的那個我們沒什麼兩樣。而藝術家或許在這顛沛流離的十年創作期間,見識了各式各樣的生活型式,卻驚覺自己仍然在原點 持續創作中。

一隻蝴蝶飛過  96x192cm  壓克力彩  2014


繁花盛開的森林

對藝術家而言,創作是需要被定義的。怎樣的作品是好的?好的作品應該俱備怎樣的特色?想要創作出什麼樣的作品?直到最後,我是否達成了我心目中要達到的目標?創作如此不斷地被界定範圍,不斷地被劃分區塊,甚至藝術家自己在每一個時間軸上,都用雙引號標上了《XXX系列》。但藝術創作同時應該是自由的,可是怎樣又叫做自由?自由如果能夠被定義,自由還能稱做是自由嗎?被某些條件限制之下才能成立的,又怎麼能被稱為自由?

黃柏勳在一系列的創作之後,深深感受追求「自由」的創作,卻因為創作而變得不自由。因此在《巴別森林》的巴別塔被推倒了之後,迎來了創作歷程中的世界末日,而期待在世界末日之後的世界,能是一座繁花盛開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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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今年10月,因為同時在Art Taipei的MIT(新人特區)和Gaiart(槩藝術)都有個展的展出,被朋友戲稱「雙個展」。在這邊將展覽檔期簡單說明如下,歡迎各界好友蒞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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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 / 鬥魚的潛航與光 – 2015黃柏勳個展》(G a i A r t 㮣 藝 術)
酒會:2015/10/24(六)15:00~19:00
展期:2015/10/24(六)~2015/11/22(日)
時間:13:00~19:00
地點:(106 )台北市大安區浦城街9之4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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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盛開的森林 - 2015黃柏勳個展》(台北國際藝博會MIT新人特區)
預展:2015/10/29(四)15:00~18:30
酒會:2015/10/29(四)18:30~21:00
展期:2015/10/30(五)~2015/11/02(一)
時間:11:00~19:00 (11/02至18:00)
地點:台北世界貿易中心一館M06展區